草青的这篇奏疏写得潦草又神经。
花了一长串篇幅夸自己有蕙质之资,怀仁厚之德。
蒲致轩纵使阅人无数,仍然对草青的脸皮叹为观止。
他的视线停在“……今上圣明,德被草木,故使玄鸟衔瑞穗,种之,则五谷丰登……”
蒲致轩又倒回去,把折子重新看了一遍。
他一轱辘地从地上爬起来,酒也醒了,人也精神了。
“我早该想到!”他喊道。
不是要祥瑞吗?
这天下祥瑞,谁人能比得过良种。
蒲致轩何许人也,一篇颂圣的文章写的花团锦簇。
草青的自夸,蒲致轩最终也留了下来,只是稍加润色,让过渡更自然些。
这封折子大张旗鼓,一路敲敲打打地进了京。
折子重新摆在了皇帝的面前。
昔年的状元郎,皇帝是记得的。
他初即位时,与蒲致轩也曾有过一阵君臣相得的时光。
那时他还有着锐气,想要在史书上,写下属于明君的一篇。
蒲致轩,是先帝给他磨好了的人。
可是太难了。
明君岂是那么好当的。
一日一日的功夫,这个国度不见得会变得有多好。
一日一日的懈迨,这个国家好象也没有多坏。
怎么活不是活呢?
即便他是天子,他也只活这一世。
到了后来,他只想皇权稳固。
那口心气渐渐地,就消磨掉了。
皇帝就不太愿意看见蒲致轩了。
这个老头在眼前,便时时刻刻提醒着,他放弃的志向。
他实现不了蒲致轩的期望。
于是皇帝把蒲致轩调给了太子。
太子自幼聪颖,蒲致轩这么能活,好好教一教太子,也许太子能实现那等河清海晏的宏愿。
就别折腾他了,他累了。
太子薨,东宫僚属尽数贬黜,唯有蒲致轩,皇帝轻拿轻放。
到底是先帝留下的人,是治世能臣。
他既不愿意看见蒲致轩锐意进取,象一些迂腐的老顽固,用性命同他死磕。
也不想他放弃治世,在朝堂权术中倾轧。
那一柄尚方宝剑,是皇帝最后的期许。
如今蒲致轩也这般滑头了。
去了地方,人不在眼前,就没有真话。
人在眼前,也没有真话。
即便他是天子,这下面的人,照样欺他瞒他害他。
征伐南阳,捷报频传。
直到五万士兵被那个楚明睿尽数坑杀,南阳王兵线推到了天桥郡。
消息兜不住了,这才传回来三分真七分假的战报。
皇帝愤怒又疲惫。
也隐隐有些恐慌。
他开始青睐那些祥瑞折子。
他是景朝的天子,天道理应站在他这一边。
“仙师来了。”
“快请进来。”皇帝把折子放下,合上之前,最后看了一眼,“玄鸟衔瑞穗,大吉,赏。”
“诺。”
这一次,草青被加封为正三品淑人。
她原先是五品的宜人,如今跳过了四品的恭人,直接擢升为正三品的淑人。
命妇服上的补子从白鹇换成了孔雀。
这等品阶,便是在拿到京都,也很拿得出手。
只论品阶,她已经比蒲致轩还要高了。
宋家人原本想要运作这份功劳。
女嫁随夫居,做下这等功绩的,是宋夫人,这封赏理应落在宋家头上。
奈何草青折子写的刁钻。
她吸取了上一回的教训,在折子中言明,
她为了能够保护乡田,培育良种,冒天下之大不韪,卸钗环,除裙饰。
每日亲自下田,几过家门而不入,不惜与夫家反目。
诸如此类。
诚心这才感动了玄鸟。
对家庭的牺牲不仅可以拿来标榜功绩,还可以把宋怀真摘的干干净净。
她为了得良种,都与夫家反目了。
宋怀真如此不识大体,如何能得封赏?
是以,这一回的圣旨干干净净,赏心悦目。
圣旨还在路上时,宋怀真就收到了宋家的家书,宋怀真才知道,草青又立下功绩了。
刚开始的时候,人们还会把草青做下的事情,按在她背后的男人身上。
随着她活动的越来越频繁。
许多人都见过了草青,与草青打过交道。
潮安的那些杂音便消失了。
宋怀真人在潮安城中,每日听着外头的人说。
山夫人又领兵出城了。
山夫人清扫了翠峰崖的匪患。
山夫人大胜而归。
山夫人把城中纵马伤人的纨绔下了大牢。
这个女人已经嫁与他,是他的妻子。
他有时候会为草青感到自豪,有时候会感到不适,更多时候,是为抓不住草青而感到恐慌。
他与草青约定的一年时间快要到了。
宋母的信一封追着一封,问他怎么还没有子嗣的消息。
宋母不知道这外面的事,在信里诘问是不是山采文擅妒,容不下旁的人。
那个黎岚要是他实在喜欢,一个商女,纳进来就是,能为宋家开枝散叶,是她祖上修来的福气。
宋德松也在信里问他。
山采文到底是怎么回事,两人都在潮安,山采文培育出良种,你又在干什么?
是啊,他又在干什么?
他本来是想学着草青,在官衙里帮着干活。
他学识在身,不愁帮不上忙。
可是草青一转身,去了军营。
他拉不下脸向小吏求教,又没法借草青搭上蒲致轩的线。
他便打算读一读书,编写一些文章,也算是修身养性,不虚度光阴。
可是外面的消息,接二连三地传进来。
就连清风,被放了籍,身上都有了功勋。
他如今竟也成了武将,跟在草青的身边。
宋怀真有一回碰见他,清风客客气气地与他招呼。
清风这样的人,也配同他客气?
连一个奴才,山采文都愿意栽培,举荐。
他是她的丈夫,她却只字不提。
军营那边走上正轨之后,草青每月大概有一半的时间去带兵。
剩下的时间,她重新回到了官衙。
这一年时间里,她与蒲致轩在政治上的捆绑越来越深。
潮安的政务理顺了许多,蒲致轩也腾出了时间,开始给草青讲习。
他给草青讲京都的政事,讲经书,讲史记。
他这一生宦海沉浮,值得讲的东西有很多。
草青记笔记的时候,稍带手,也给蒲致轩理了理平生事迹。
蒲致轩翻阅过,有些欣慰,也有些不满:“我这一生,还是做了点事的。”
草青摇头:“太少了。”
“我真该好好教你,何谓尊师重道。”